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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道生于朴》
▲ 贺超
腾讯视频,望着学生们年轻而略带迷茫的眼睛,我正讲到中医理法的紧要处。学中医,最要紧的不是急着背诵《伤寒论》的条文,也不是一头扎进某个流派的所谓 “秘方”——那如同旅人尚未认清星辰方位,便匆匆闯入无边的旷野。
你们要先回头,沉下心来,把诊断学的基础一寸一寸地打扎实。话到一半,我喉头忽然一哽,竟顿住了。
讲稿上,“处方用药必须根据理法” 几个字,墨迹仿佛活了过来,氤氲成一片旧日的光影。
光影里,是师父刘鸣老师清癯的身影,当年,他也是这样对我说:“人知其神之所以神,不知其神之所以不神。”
那时我年轻,心气浮躁,听得半懂不懂,只觉得这话玄奥如山中雾。
如今,我自己也站成了 “老师” 的模样,在日复一日的临证与讲述中,才真正品出那话里深沉的滋味——原来这世上唯一的秘诀,从来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秘传,而是那最朴拙、最不起眼的“基础”。
这念头,让我不由得想起金庸先生笔下少室山前那场风云际会。
萧峰,这位顶天立地的大豪杰,使的竟是武林中最普通的 “太祖长拳”。那一招“冲阵斩将” 在他手中,内力雄浑,拳风隐带风雷,化腐朽为神奇,令天下英雄瞠目。他的武功根底出自少林,玄苦大师当年授艺,决不许他贪多务得,只命他将每一招每一式练到精熟无比。
这便是基础的力量——将最寻常的米,酿成最醇厚的酒。
再看他的两位义弟。
段誉身负 “北冥神功” 吸来的震古烁今内力,更习得“六脉神剑”,却因根基不牢,神功时灵时不灵,如同坐拥宝库的稚子,焦急地找不到开门的钥匙。
虚竹得了无崖子七十余年的精深功力,内力之深当世罕有,可初时全然不懂运用,拳脚功夫粗浅,在绝顶高手面前便左支右绌。萧峰一眼看破:“二弟内力深厚,远在我之上,但武功招数,却是初学乍练…… 终究难以取胜。”
这不止是在说武侠?大家一定要记住中医缘于生活
那雄浑的内力,便是我们对《内经》、《伤寒》理法的深刻领悟;那精熟的招式,便是我们对四诊合参、药性方剂的娴熟运用。
空有理论不知变通,便是段誉;只记成方不明理法,遇症生搬硬套,便是初期的虚竹。
唯有像萧峰那样,将最基础的 “太祖长拳”——那阴阳表里、寒热虚实、脏腑经络的学问——练到融入血脉,成为本能,方能于纷繁复杂的病证前从容不迫,一击中的。
中医的殿堂,从来不只靠抽象的理法孤悬支撑。
它最鲜活的生命力,就藏在历代医案的字句之间——那不是冰冷的病历档案,而是理论与现实交锋后凝结的智慧。
医案之珍贵,更在于其中那份 “老实” 的态度。叶天士曾坦然写道:“前用四君子汤加桑叶、丹皮,意图调和脾胃、平抑木火,然服后未应。思此身阴阳已损,草木之力何以振顿?见病治病,终非上策。”继而转向从营分论治——不掩饰困境,不回避失手。
王旭高也如实记录思路的转折:“前日昏狂,病在阳明,故用下法;今见腹胀、舌白、脉细,病机已转太阳,当以辛温通阳、运转中枢为要。临证如应敌,随机而变,急者为先。”
这些文字,没有神化疗效,没有掩饰曲折。它们还原了医者在困惑中的反思、在失败后的调整,在平凡真实中,传递出医学最本真的探索精神。
而如今,“一剂知,三剂已” 的传奇医案遍地可见,我们却渐渐忘了——医学的路上,多的是不起眼的症候、反复的试探与平凡的坚守。真正滋养后学的,往往不是那些被精心剪辑的 “神迹”,而是这些朴实无华、甚至带着迷茫的 “老实记录”。
而正是这无数鲜活医案,汇成了中医基础的源头活水,使其历久弥新。
我一直在说处方要精当,犹如匠心建筑。
一个疾病需要遵循 “(病因 + 病位) + 症状” 公式。
病因是风暴起源,病位是风眼所在,症状不过是风暴痕迹。
真正治本,在于平息风源,安定风眼,而非仅修补门窗。
故用药必如利箭,直指病因与病位,对症状只是 “适当照顾”,是顺势清理,绝非头痛医头、脚痛医脚。
试观典型病例:患者恶寒,喉痒,咳嗽,痰多稀白,脉浮滑,苔白腻。在初学者眼中,这是一团乱麻。但在深谙理法的医者心中,这是清晰证据链,直指 “风寒袭表,肺气失宣,津凝为痰” 的核心病机。
理法既明,方药自成:需疏散风寒解病因,宣降肺气复病位,佐以化痰止咳缓症状。
纳入公式,便是 (疏散风寒 + 宣肺) + 化痰止咳。
于是杏苏散应机而出:紫苏、前胡如先锋之将,辛散风寒,兼降气化痰,直捣黄龙;杏仁、桔梗、枳壳、甘草如中军调度,宣肺利气,调畅胸中郁滞;半夏、陈皮、茯苓如后勤保障,化痰顺气,安抚咳喘。药随法出,法随证立,环环相扣。
这便是理法的魔力——让混沌清晰,让复杂简单。
它告诉我们,为何杏苏散优于银翘散,只因前者紧扣 “风寒” 之因,后者属 “风温” 之治,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
它也点醒我们,“照顾症状” 是着眼于从根本上解除产生症状的土壤——外邪得解,肺气自肃,咳嗽岂有不愈之理?若不明此理,见咳止咳,滥用敛肺之品,无异关门留寇。
师父刘鸣当年授业,便是这般 “抠细节”。
非止背诵证型,而要如解牛庖丁,目无全牛,只见肌理筋骨。
譬如中医治病一定是四诊合参,缺一不可,方子开出来大差不差,下来一定要细审细节。
如为何用枳壳?因胸脘痞闷,气机壅塞。为何加浙贝?因痰浊黏稠,难以咳出。
痰多几分,茯苓、半夏需加重;胸闷明显,枳壳、陈皮当多用。
出来从不是随心所欲的加减,而是理法指挥下的精微调度,是基础功夫纯熟后的自然用兵之道。
掌握坚实理法根基,便如将军熟读兵法。然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,岂能拘泥固定阵型?面对成方与用药,真正的大家展现 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 的艺术,这艺术的底色,依然是朴拙基础。
成方是前人智慧结晶,是历经千百年锤炼的经典阵图,自然须珍视。但不可奉为僵死教条,而应视作可供演绎的华美乐章。
譬如六味地黄丸主治肾阴亏损,却非通治一切阴虚的 “万灵丹”。如张景岳,左归饮、左归丸便是在六味地黄丸基础上,去丹皮、泽泻之渗泄,加枸杞、炙草之甘润,或加鹿角胶、龟甲胶等血肉有情之品,从而 “用六味之意,而不用六味之方”,实现推陈出新。
那为什么去丹皮、泽泻之渗泄,加枸杞、炙草之甘润,或加鹿角胶、龟甲胶呢?这正是我们有收获的地方。
这种基于基础的腾挪变化,在医案中俯拾皆是。
如尤在泾云:肾精不足,则填补,师六味地黄意,地黄补肾,恐碍水故加茯苓,肝火宜泄故用川楝丹皮,另以阿胶,女贞(黑入肾)助生地以代二山。
为什么尤在泾师六味地黄汤去掉了山茱萸和山药呢?因为山茱萸性温,一与肝火不宜,二是酸敛太过不利于泄。山药色白甘缓,入肺脾,不如阿胶女贞。
吴鞠通治太阳表证未罢,但患者 “素有湿热,不喜甘”,兼 “微咳”,并未机械套用桂枝汤,而是 “议于桂枝汤内去甘药,加辛燥”。这便是基于对桂枝汤方义与患者体质的深刻理解所做的精准化裁。
再如滋补肝肾,便可在熟地、山茱萸、枸杞、女贞子与当归、白芍、首乌、阿胶等药中,依主次轻重排列不同阵势:肝肾两补是平衡之道;滋肾柔肝侧重填肾阴;子虚补母侧重濡肝体。这仍是通治大法。
若见头晕目眩,加龟甲、牡蛎以潜阳;午后潮热,加丹皮、地骨皮以清虚热,这便是将通治之方锤炼成主治某证之方,是基础上的精准雕琢。
看前人医案,才发觉处方精义,不在药味繁复、分量沉重,而在与病机契合精准。
《内经》明训:“大则数少,小则数多”,“君一臣二,制之小也;君一臣三佐九,制之大也”。
这非简单数量规定,而是根据病邪轻重、病位深浅决定的策略。李东垣用药虽多,但主次分明,故多而不乱。
反之,若不明理法,有症便加一药,堆砌成方,便成 “有药无方”,如乌合之众,虽多何益,而如今太多乌合之众了。
“用药如用兵”,兵贵精不贵多,药贵准不贵繁。这 “精” 与“准”,皆源于对基础理法的深刻把握。唯此,才能在成方海洋中自如导航,在药性世界里精准点将。
穿越医案瀚海,领悟理法精严,实践成方化裁后,我们仍需追问:在医学技术日新月异、疾病谱系不断变化的今天,中医赖以生存发展的根本是什么?答案清晰坚定:回归人体本身的气血阴阳,回归四诊八纲的扎实功夫,回归 “辨证施治” 根本大法。
那些被现代医学视为棘手的病证,如红斑狼疮、多囊卵巢、慢性肝炎…… 其治疗思路绝非简单寻找对抗性 “特效中药”,或生硬套用西医诊断对应中药,而是需要回归中医最基本思维模式。
通过望闻问切收集人体在疾病状态下的全部信息,然后运用八纲、脏腑、气血津液等基础理论综合分析,判断阴阳偏颇、寒热虚实、表里进退。这看似最传统甚至 “落后” 的方法,实则是整体层面把握生命状态的最高智慧。
它不拘泥局部 “病”,而着眼于整体 “人”。这看似最笨、最需耐心的路径,实则是抵达根源、解决复杂问题的真正捷径。
望着眼前这些年轻而略带迷茫的眼睛,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,也看到了中医传承不息的希望。
讲台上的沉默不过片刻,却仿佛走过了很长的路。我轻轻合上讲稿,那墨迹终究没有氤氲成泪。师父的身影、医案的墨香、武侠的隐喻,都悄然沉淀为心底最坚实的底色。
“所以,” 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,却比先前更加深沉,“当我们谈论中医的精髓时,它不在浩如烟海的典籍深处,不在玄之又玄的秘传口诀,而就在你们此刻需要一寸寸打牢的诊断学基础里,在每一次望闻问切的专注里,在每一味药性方剂的斟酌里。”
“这朴拙的基础,是师父交给我的星图,如今我把它传给你们。
愿你们有足够的耐心认清星辰的方位,也有足够的勇气走入临床的旷野——在那里,你们将用最扎实的脚步,走出属于自己的医道。”
中医的传承,就在这平凡的夜晚,完成了一次安静的抵达——回归基础,即是走向真正的远方。
而这一切,始终始于对生命最本真的敬畏与精诚。

